先秦以來,國有史,郡縣有志,家族有譜。編史修志,是世代相沿的文化傳統,也是華夏文明的文化基因。
“一方之志,始于越絕”,2000多年前,中國地方志誕生于浙江紹興,《越絕書》成為“方志之祖”;南宋時,“臨安三志”和“會稽二志”是中國傳統方志的定型之作;至清代,紹興人章學誠被稱為中國方志學奠基人。因此,浙江素有“方志之鄉”的美譽。
賡續綿延千年的修志傳統,不久前,《浙江通志》首發式隆重舉行。它于2011年啟動編纂,2022年6月全面完成出版任務。歷時11年,共113卷(其中公開出版的111卷)、131冊,計1.31億字,是自清雍正《浙江通志》編竣后,近300年來第一部完整的省志,全面展現了浙江自然、政治、經濟、文化和社會等各方面篳路藍縷的發展歷程,堪稱是一部系統介紹浙江的百科全書。
志書如何得以修成?其中怎樣體現浙江發展脈絡和特色?記者開卷細覽,并采訪了部分志書的編纂團隊成員,交流中,歷史的風云、當下的現實、未來的前景緩緩鋪陳開來——
每一卷
都起碼打磨了五年
方志學奠基人章學誠認為,“方志乃一方之全史”。地方志,是一個地方歷史記錄和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。
志書的定位是“資料性文獻”,因此要比其他研究和文獻形式更“全面、客觀、系統”。而通志,一般是記述特定行政區域貫通古今的歷史發展過程,時間上的跨度更長。此次《浙江通志》的記錄時限,就是從不同事物的歷史發端開始直到2010年為止。
“編纂志書講究‘橫排豎寫’,即橫不缺項,縱不斷線。”《浙江通志》總編俞文華告訴記者,比如編寫《教育志》,首先要把教育按照幼兒教育、基礎教育、高等教育、職業教育、成人教育、特殊教育等大類進行劃分;再比如寫基礎教育,要按小學、中學等門類進行細分,然后再從其中各項入手,按照時間線把它們的歷史、現狀都記述清楚。
這并不是記流水賬,而是依時間順序,客觀真實、全面系統地收集、整理某一時間段的重要政策、關鍵事件、重點人物等,根據地方志的記述要求來加以呈現。
編纂志書不能添油加醋,也無須過多修飾,但需要相關編纂人員仔細核實資料,確保入志的事件、人物等準確無誤,交代清楚。
“修志雖然避免議論性的表達,但并不意味著沒有觀點,其實在對入志資料挑選時,觀點就已經融入其中。”《浙江通志》總編室主任顏越虎說,《浙江通志》在選擇門類和事件時,會考慮它們是否能體現浙江發展的歷史、成就和地方特色、時代特征,以此為依據進行篇目設置、志稿編寫。
志書的編纂,講究嚴謹與規范,這條路漫長且艱辛。
《浙江通志·方言志》是首批出版的志書之一。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徐越教授是該卷的主編,她和浙江方言打交道已有30多年,但在編纂《方言志》時,仍深感其中的難度和挑戰。
“因為是修志,所以全省每個縣的方言都要有所覆蓋。”徐越說,浙江的方言分布情況較為復雜,例如我們知道杭州話因為宋室南遷等原因,只分布在杭州老城區,但梅家塢一帶也說杭州話。這些年來,漢語方言發生巨大變化,浙江老派方言特點流失日趨嚴重,現有資料已難以完整反映更早時期浙江省方言全貌。加上多數方言并沒有書面記載,要通過田野調查,從各地居民特別是老人的口中去尋找、記錄。
調查過程中,不僅要找到合適的“發音人”,最理想的是三代以上的當地人,不能有長期外出讀書或工作的經歷,反應要快,記性也要好。同時,還要不斷啟發“發音人”,不厭其煩詢問相關信息,并一字一句地用國際音標記錄下來。有時,還需要“發音人”配合體會舌頭的位置,感受某個音的發音部位和發音方法,從中抓住當地方言里最主要的特征,進行歸納和記錄。
同樣因缺乏書面記載而需要進行大量實地調查的還有民俗。浙江大學哲學學院教授、《浙江通志·民俗志》副主編何善蒙表示,在浙江歷史上,把民俗作為單獨門類進行修志,這是第一次。浙江民俗資源豐富,但民俗研究相對而言卻比較薄弱,整體較為散亂。
人們常說“十里不同風,百里不同俗”,可見風俗的異同是一切行政區域皆可出現的。但往往,地域歷史文化發展中最生動、接地氣的傳統也是民俗。
“編纂時,我們嘗試著轉換視角,去尋找民俗在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表現力。”何善蒙說,自2012年浙江省民俗文化促進會承編以來,經過資料收集、實地調研以及資料長編整理、集中編纂等,直到2020年6月《民俗志》才正式出版面世。
細數《浙江通志》每一卷,編纂團隊都歷經了至少5年時間打磨完成。白紙黑字的背后,是學者們對浙江歷史文化的守望和耕耘。他們緊揣著情懷與責任,奔波在之江大地,徜徉于史海文山,筆耕日月星辰,終成皇皇巨構。
錢江潮天目山茶葉
都入志啦
浙江歷史悠久、源遠流長。在這片沃土上,文物遺跡數不勝數,文化精品琳瑯滿目。記者注意到,此次《浙江通志》的113卷中,還特別設置了《錢塘江專志》《雁蕩山專志》《天目山專志》《海塘專志》《運河專志》《蠶桑絲綢專志》《茶葉專志》《越文化專志》等14卷特色專志,以此來提煉、彰顯浙江獨特的自然風貌和歷史文脈。
“浙江之潮,天下之偉觀也”。錢塘江,是浙江的母親河,也是無數浙江人的地方情結之所在。
《錢塘江專志》是《浙江通志》第九十八卷,在以某個具體自然地物作為記述對象的專志中,位列第一卷。該專志主編徐有成說:“上個世紀末,浙江曾從水利的角度編過《錢塘江志》,但這次新編卻不僅限于此,還力求從人文歷史中,凸顯錢塘江的地方特色。”
于是,《錢塘江專志》為錢江潮和海塘開辟專章,并進行了濃墨重彩的介紹。
錢江潮,以洶涌澎湃、氣勢磅礴之景聞名于世,被譽“天下奇觀”。大潮拍岸驚濤,曾引無數文人墨客留下詩篇——“鯤鵬水擊三千里,組練長驅十萬夫”“海闊天空浪若雷,錢塘潮涌自天來”……而觀潮的習俗則始于漢魏,盛于唐宋,流傳至今。錢江潮,不僅是水文奇觀,也成為一種文化意象和精神象征。
記者發現,在《錢江潮》一章中,編纂團隊不僅系統整理了關于“錢江潮”的各類水文數據,介紹在現代水文科學的視野下,錢江潮的生成機理,還梳理了觀潮作為浙江特有的社會、文化現象,古往今來人們對于“錢江潮”的觀察與研究,以及針對觀潮行為的社會管理。
在徐有成看來,作為《浙江通志》的一部分,《錢塘江專志》不能僅從自然區域的角度去編纂,還要回答錢塘江對于浙江而言意味著什么這一問題。如此,就需要從更大的視野來看錢塘江。
《茶葉專志》主編阮浩耕也認同這一觀點。浙江的茶葉種植、飲茶歷史歷經千年,創造了豐厚的物質文明,孕育了濃厚的精神遺產,造就了享譽中外的茶文化。此次《茶葉專志》更是用大量篇幅,記述了浙江茶文化,強化了茶葉的文化特性。
南宋吳自牧所著的《夢粱錄》中有“蓋人家每日不可闕者,柴米油鹽醬醋茶”的描寫。也許是江南濕潤多雨的氣候、清淡的飲食,讓浙江人在長久的光陰里逐漸形成飲茶的習俗,由此演變成此地不可割舍的文化脈絡。
翻閱《茶葉專志》,該志在篇目設置上專門設有茶文化一章,下設茶以載道、茶事藝文、茶館文化、茶事禮俗、茶文化勝跡、非物質文化遺產、茶文化對外傳播與交流、茶文化社團與活動等八節,是各章中設節最多的一章。
千年以往,茶的滋味延續不斷。而從采茶、飲茶、品茶中,一代代愛茶者以各自擅長的藝術形式,展現著其中蘊含的情趣。唐代的詠茶詩,宋代的茶畫與法書,元代的茶事入戲,明清以散文、小說書寫茶情,近現代關于茶的歌舞和影視等等,這些都被一一記錄在《茶葉專志》中,拓寬了其作為浙江茶葉專志的內涵。
“編纂時,我們還特別增加了現存浙江的古茶樹一節,通過在各地調研、搜集資料,明確了目前浙江共有20處古茶樹所在地。”阮浩耕說,這是《茶葉專志》編纂的一大成果,這些古茶樹不僅是茶葉科研的對象,也是景觀資源,更是浙江的文化積淀。
修志為用
讓大部頭活起來
夏日,走進杭州臨安的天目山抗戰展示館,講解員正在向參觀者介紹發生在這里的抗戰故事。里面的展陳文稿,來自于《浙江通志·天目山專志》。
《天目山專志》是《浙江通志》中第一家通過初審、第一批出版的志書,完整記載了各歷史時段,天目山在自然、科研、生態保護、旅游開發等方面的變化,已然成為大家了解天目山的首要參考資料之一。今年3月,省地方志辦公室印發《關于公布〈浙江通志〉編纂成果轉化應用“十佳”典型案例和優秀案例的通知》,《天目山專志》的應用入選“十佳”典型案例。
修志的目的在于用志。如今,《天目山專志》還成為天目山“名山公園”建設的主要參考資料之一,助推天目山“名山公園”高質量建設和生物多樣性保護工作。
東晉常璩在《華陽國志》序志中說,地方志有“達道義、章法戒、通古今、表功勛、旌賢能”的作用。地方志編纂,既是眷戀一方水土,讓所在地的方方面面形成系統性文件被記錄,也是為地方發展進一步積聚力量,讓后人能以更飽滿的精神,意氣風發投入到新時代建設中。
正如《浙江通志·越文化專志》主編潘承玉所說,全面梳理越國歷史文化,意在化古為新,激活其中以“膽劍精神”為核心的不朽生命力,為新時代的文化浙江建設引入豐厚的歷史資源。
堅持“修志為用”的理念,推動方志成果轉化應用的天地很廣闊。
“我們不能讓《浙江通志》成為束之高閣的志書。”浙江省人民政府地方志辦公室主任鄭金月表示,接下來,將進一步拓展用志途徑,發揮方志功能,讓這項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古老事業煥發新機。
比如,依托數字化改革,推動傳統方志向數字方志轉型,打造一批可聽、可視、可讀、可體驗的方志產品,推進地方志“用起來”“立起來”“活起來”“熱起來”;比如,加強各卷資源的開發利用,將其融入宋韻文化、大運河文化、錢塘江文化、詩路文化等研究活動,發揮志書在新時代文化高地建設中的基礎作用;比如,利用方志成果,推動浙江故事走向海外;比如,利用方志記載的人物和故事,進行精品文藝創作等等。
盛世修志,志載盛世。翻閱這一冊冊裝幀精美、典雅厚重的志書,字里行間是時間與空間的激蕩、歷史與現實的交響。
來源:浙江日報